我想他其實並不完全瞭解,是的,這音樂和演奏感動我,但讓我嚎啕大哭的,卻是興奮和羞愧的奇特組合。興奮的是清楚看見自己到得了那裡,這不是指維也納愛樂的指揮台,不是某種地位,不是某種圖騰式的「成就」,而是和這樣程度的樂團及一同工作的能力。羞愧,也正因如此。
回台灣成立常態性運作的樂團是我的選擇,隨之而來付出的代價,如:行政、庶務、行銷、企畫、尋求資助,迄今我毫無怨言。何況,收穫遠超過付出。打拼的夥伴們、賞識進而挽袖幫助的前輩好友們,多麼令我念茲在茲!奮鬥的腳印哪一個不是在淬鍊我的性格,哪一個不是眾人的重量熨成?可是,我真的夠努力了嗎?我真的做到破釜沈舟了嗎?我在藝術追求的窄路上真的全然獻身了嗎?於是,我嚎啕!
蕭堤指揮大賽
兩年飛快過去,我朝著一個大方向緩步前進,跌跌撞撞,起起伏伏。環境沒什麼大改變,倒是二○○二年起,〔樂興之時〕開始得到「扶植團隊」的挹注,心情總算可以稍微放鬆些。當時為自己安排暑期的「閉關之旅」,準備到維也納六個星期,讀書、讀譜、專心譯席勒「快樂頌」的歌詞,仔細構思「大兵故事」的大小環節,規劃建構中的〔音樂理想國〕未來一年的機能和展演講座內容,嘗試將布拉姆斯的晚期鋼琴作品配器,外加寫些雜文。
參加「蕭堤比賽」實在是臨時動議。在網路上無意間讀到訊息,原本沒打算參加,除了勢必影響閉關計畫;且指定曲目,絕大多數既非我所長亦非我所愛;重要的是我壓根兒對指揮比賽的意義高度質疑,又何必湊熱鬧?
最後還是決定參加的理由有三:
【一】趁機逼自己咀嚼「非我所長亦非我所愛」的曲目;【二】比賽動用兩個德國頂級樂團─萊茵國家愛樂和法蘭克福歌劇院樂團,場地又是歷史和音響皆負盛名的法蘭克福「老」歌劇院;就這兩點來說,這比賽是有吸引力的。【三】檢驗自己和全球頂尖同儕有否落差。
閉關咀嚼比賽曲目
八月初抵維也納,住在朋友家。沒有電視、網路、微波爐、冷氣,卻離貝多芬和舒伯特初葬之地只咫尺之遙。我每天去看他們,心裡好安靜。閉關照計畫進行,只是放棄雜文的寫作,也沒有染指布拉姆斯op.118。而是逼著自己咀嚼比賽的曲目如:理查史特勞斯早期的作品如「唐璜」、「迪爾惡作劇」等音詩,巴爾托克的「舞蹈組曲」,莫索斯基的「展覽會之畫」等。
挑戰來了,面對「展覽會之畫」這麼通俗、幾乎可以說是已被「濫奏」的「經典」曲目,我要如何在短短的二十分鐘之內,讓歐洲一流樂團感受新意、丟掉習慣、完全貫徹我的意志?首先我得把耳中各式各樣版本的「展覽會之畫」完全清除,才能用全然純潔的腦子重新認識這部作品。這過程中強化了我內在的聽覺、豐富了我的想像力,也讓我更徹底的意識到,罐頭音樂為這一代音樂家所構築的巢臼、所造成的懶惰。
奇特的比賽方式
比賽方式很刺激。來自世界各地一百八十六位參賽者,裁判憑錄影帶和資歷選了二十四人到陸城(Ludwigschaffen)參加初賽。
一封信等在下榻的旅館,指示報到時間、地點,見不到任何主辦單位的人,不確定剛才擦身而過的是不是參賽者之一,沒有須知事項,不告訴你裁判想看到你的哪一個部分(排練為重?演奏為重?),只說:請你自己判斷。刻意製造的疏離、刻意拉長的賽程(二十四人要比賽十三天)、大幅增加壓力和面對未知的惶恐,「測驗閣下的抗壓性」明顯是比賽的一部分。
好不容易輪到你,卻只有三十分鐘要處理五十分鐘以上的曲目,考驗參賽者在這有限的時間內證明自己的能力。接著刷掉一半的參賽者,角逐移師法蘭克福的決賽,最後產生三位冠亞軍角逐者。最後三位角逐者,一個星期後和樂團用一個小時排練,隔天早上用四十分鐘預演,接著就是下午的公開演出。
短時間呈現最佳的效果
我被指定的曲目是拉威爾的「達芙尼和克洛依」第二號組曲,其他二名決賽者分別拿到理查史特勞斯的「唐璜」,以及史特拉溫斯基的「火鳥」組曲。
怎麼可能呢?這些曲目,尤其是「達芙尼」,再好的樂團都得花至少三至五小時,整理節奏、音準、合奏、準確度等基本的問題,如要成就完整且細膩的新意,非十個小時以上不可!
一個半鐘頭?這樣的態度對花錢買票的觀眾如何交代?當然,能夠快速將樂曲整理到「能聽」是職業指揮應該具備的基本能力之一,但更進一步呢?他有沒有深入獨到的想法?能否持續地以各式各樣不同的方式,啟發一群平均年齡是他兩倍的職業樂團團員?他對全新的作品能有多透徹的理解力?他在「命運」交響曲裡能挖掘出多麼新鮮而與眾不同的見地?這些不就是我們在喟嘆大師凋零之餘,應該努力在年輕指揮身上冀望的嗎?
於是,賽後我禁不住問主辦人:「你們到底是在找一些稱職的助理指揮?還是未來的希望?如果是後者,應該給他五個排練,然後看他到第五個排練還有沒有東西可以給。」對方懂我的問題,給的答案卻是「一個排練已經是經費允許的最大極限了…,但他答應我下次會努力克服這個問題。」
名次不代表任何意義
許多人問我得到「首獎從缺」的第三名有什麼心得?以及對於「指揮比賽」有什麼看法?
這樣說吧!我認為適度的參加比賽是好的。因為短時間內密集的衝刺,一定會促成進步。過程中通常也會激發一些必要的思考,諸如:音樂的價值究竟在哪裡?它對我個人的意義是什麼?我和它的關係是健康的嗎?另外,是提供了能遇見相惜英雄的環境。當然,獲得名次隨之而來的加分效果是有利的。但是我提醒音樂人:永遠不要存功利心、得失心、虛榮心參加比賽。名次不代表任何意義!晉級決賽,可以代表你的技術、成熟度是在標準之上,但若論及名次,我只提出一個問題:這星球上你看過比交響樂團指揮更主觀、更自以為犀利的物種嗎?當你做為一個誠實的藝術家,卻不得不能有強烈主觀和堅持時,怎麼能不冒犯一或二或三或四個類似的物種呢?除非…你打安全牌。看樣子,二○○二年第一屆蕭堤大賽的三名決賽者都沒能做到這一點。
一笑置之之餘,我們心中浮現的卻都是那真正實實在在的事:我的〔樂興〕、Gazarian《註》的兒子、Netopil的布拉格。
車內響起馬勒第五,是拉圖和柏林愛樂最新的錄音。他又進步了。
《註》Gazarian為另一位銅牌得主,Netopil則為銀牌得主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