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幾十年前褲子有補丁,吃飯配菜脯的時代,「過生日」這件事是可有可無的。

  知道父母的生辰,是讀初中時候的事,因為開學要填家庭資料。一來老人家的生辰日期是陰曆的,不容易記得。二來即使記得了也無濟於事,因為心有餘力不足。再者面對嚴肅的父親,羞於啟齒表達內在的感情,以致在父親生日這天,我從無任何表現。

  那年冬天和朋友在西門町閒逛,想起從外地返家休假父親提起;每天要騎幾小時的車往返工地,飛砂走石寒風刺骨的一定很辛苦,就順便買了雙手套。

  那是一雙絨質深褐色的普通手套,適合騎機車。在小服飾店買的,不貴。

  回到家,靦腆的將手套呈上,父親試了一下,隨後拿在手裡仔細端詳,我真擔心他看出它粗糙的質地與低廉的價格,如同當年看出我塗改過的成績單一樣。

  

他看著手套,我看著他,良久,直到他抬頭微笑的對我說:「難得你還記得我生日,這手套很實用,我喜歡。」我心裡的石頭才放下來。見他欣慰的表情,我只好尷尬的應個景:「祝爸爸生日快樂!」真慚愧,活到二十歲,在誤打誤撞的情形下,送給父親第一份不是生日的「生日禮物」。

  後來從母親那裡得知,父親認為生日是「母難日」,應該感恩母親而不是為自己慶賀。難怪記憶中,父親從未與「生日」有過什麼關係。但那雙手套的確拉近了我跟父親的距離。我開始敢漸漸的表達自己。

  兩年後的寒假,我帶著女友到工地看父親。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幾分鐘,父親風塵僕僕趕回駐地。一邊與初見的女賓致歉、招呼我們入座,一邊將脫下的手套順手放在茶几上。

  我認識那副手套,是兩年前我送給父親的「生日禮物」,如今疲憊的橫躺在案。絨面業已磨平變色,接縫處也脫了線,可想而知它早已擋不住寒風,該退休了。正納悶父親為何不換副新的手套?父親發現了我的眼神,聊了一兩句便站起來:「我去給你們倒杯茶。」離座時就順手將手套放進外衣口袋裡,再回到客廳父親就沒穿外衣了。記得那天很冷。

  父親在乎我的面子,我在乎他的冷暖,就在女友尚未察覺的瞬間,父子之情已過千言萬語。我決定下次老人家過生日的時候,買雙真皮手套送給他。

  次年春,父親調往中部擔任內勤工作,手套已派不上用場,卻也沒有忘記要買份好一點的禮物,送給父親過生日。沒想到父親因腦血管破裂而在任內辭世了。那雙不值兩文的手套,竟成了我這一生唯一孝敬父親的「生日禮物」。對父親的虧欠,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。


  如今我已為人父,很能體會一個作父親的心。我很想告訴孩子,父親的心其實不大,一雙手套就塞得滿滿滿滿的,而且可以存放得很久很久。

  (本文寫於2004年父親節前,登於2004年8月8日聯合報副刊)

(吳錡製作主持的「星空夜語」節目,每週日00:01-01:00播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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